泰雅人的土地、客家墾民與金蘭醬油有什麼關係？

開學前幾天，我跟著日前剛加入407的政大民族系碩士羅文君前往新竹縣尖石鄉參與媽祖繞境，也順道拜訪文君耕耘很久的田野—一個位於尖石鄉嘉樂村的客家聚落。之所以會對這議題感興趣，理由有二：第一，做為一個碩士班時期即在尖石鄉活動的中年人，對於尖石鄉並不算陌生—只是，我每次上山的途徑都是類似的，即從台北出發，經過大溪、內灣到尖石，過尖石鄉公所後，右轉過橋，緊接著一路向上，到宇老鞍部後再一路向下，經過田埔後，到秀巒檢查哨辦入山證。緊接著再一路向上，到泰崗叉路口，順著左手邊的產業道路向下，再一路上下下上，經過兩道橋，就會到我主要關心的田野：司馬庫斯。在這樣的路線規劃下，我鮮少注意到沿路點點散在的客家聚落—事實上，即便有時我會注意某些聚落住的似乎不是原住民，我也是只會不屑地撇過頭去，認為這些山地鄉中的非原住民不過是覷覦原住民的土地，想在山地鄉積極發展觀光之際狠撈一筆而已。對於他們是誰？為何會出現在山地鄉？我一點都不感興趣。

在這樣的理解下，當文君告訴我，在尖石鄉家樂村有個歷史悠久的客家聚落、且該聚落的歷史無法以「貪婪的漢人對上質樸的原住民」這樣的敘事「解釋掉」時，我整個震撼了。並且，在閱讀文君悉心蒐集的、像 《總督府公文類纂》這樣的一手史料後，我發現如此「山地鄉裡的平地人」不應該被視為一個「異例」--事實上，該聚落的歷史堪稱為台灣開發史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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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零年代間，當台灣總督府以隘勇線圍堵及鎮壓所謂的「北蕃」後，為了促進土地開發，總督府釋放出大面積的「蕃地」給「有資產」、「具信用」的日本資本家經營。大正十一至十二年（1922-1923），日本官紳早川鐵冶看上了這塊位於竹東郡蕃地カラバイ、面積達兩百八十一甲四分二厘五毫一絲的「官有林野」，於是向總督府提出申請，允諾會將在五年內完成該土地的造林及開墾，從而取得土地所有權。早川的團隊顯然低估了在蕃地開墾的難度。大正十二年九月，早川的「在台代理人」西村新治郎向新竹州知事陳情，表示關東震災打亂了工作進度，希望知事能准許將開工日期予以後延。知事同意西村的請願—但要求開工日期不得晚於大正十三年二月二十九日。不過，就在死線的前一週（二月二十三日），西村卻又向新竹州知事陳情，表示許可地的開墾不若原先規劃的順遂，希望知事能再給他一些時間。原來，西村表示，當他的佃農前往該許可地開墾時，他們赫然發現，所謂的「官有林野」裡竟然有二十餘戶的「蕃人家屋」--更有甚者，這些蕃人已經「侵入多數的地域」，且對這群佃農抱有相當敵意。由於蕃人的橫加阻撓，西村表示，他顯然無法如期開工—而之所以會有教人遺憾的結果，西村認為不是他的錯，而是「カラバイ方面的警察諸氏，以及州、郡、當局各方」的責任。最後，西村抱怨，從一開始提出申請，到最後獲得許可，主事者一再就「理蕃關係」上反覆要求，不斷訂正該出願地的邊界、座落與面積。事到如今，西村抱怨，所謂「許可地」竟是這樣與蕃人及蕃人土地有所重疊的土地，這一方面讓奉命入山開墾的本島佃農寢食難安，另方面也造成開墾與造林事業的延宕。有鑒於此，西村寫道，如果警察不斷然將許可地內的蕃人予以「放逐」、並拆除其家屋的話，早川鐵冶於カラバイ的土地開墾與造林事業將永無完成一日—而考慮到總督府給的期限只有五年，這顯然會造成早川的莫大損失。

面對西村的控訴，竹東郡警察課相當不以為然。事實上，大正十二年十一月末，在聽聞早川鐵冶的許可地內有著蕃情不穩、導致開墾與造林事業窒礙難行的風聲後，竹東郡警察課第四監視區的中間政吉警部補即前往了解。在上呈給課長五十嵐喜一郎的復命書中，中間表示，蕃情不穩一事為空穴來風，不過是西村代理人遲遲無法開工，為避免顏面盡失而搬出的藉口罷了。緊接著，中間提醒五十嵐，早在大正十二年三月九日，新竹州吏員高山及五十嵐在勘察該許可地時，即發現該區早有蕃人居住，且開墾地已達數十甲步之多。當時，兩人便已決議，該地在移轉給早川鐵冶後，早川的在臺代理人必得設法遷居許可地內的蕃人，且給予持有旱田的蕃人家戶一定的補償金。事實上，中間寫道，同年六月十三日，當早川鐵冶前往其許可地視察時，早川也被充分告知，其在臺代理人得早早規劃蕃人安置與補償之法，與竹東郡警察課充分合作，務求理蕃與官有林野開發的兩全。結果，中間痛陳，時至今日，代理人西村非但沒有協助竹東郡警察課來推動該地的理蕃事業—甚至，在開墾與造林事業停滯不前時，西村不僅沒有反省，還把過錯推到警察身上。從理蕃的立場，中間主張，像西村這樣 「巧言令色」、搬弄是非之人實不適合擔任早川許可地的代理人，早早將之撤換才是「理蕃上良策」。

西村的陳情觸碰了當時蕃地開發的潛規則。資本家在取得官有林野的開墾權利後，不是可以爽爽地等著賺錢，而是要協助政府當局執行各式各樣的「蕃人撫育」的任務。受此「蕃情不穩」及「代理人不審」 的影響，早川的林野開墾及造林事業陷入遲遲無法上軌道的窘境。讓早川事業得以起飛的關鍵是早川的開墾團隊於昭和初年聘用本島仕紳鍾番擔任代理人。鍾番一方面付給「有緣蕃人」（即與該片土地有著緣故關係的蕃人）補償金，並在理蕃部門的協助下，「輔導」他們遷至他處；另方面，鍾番招漢佃大規模進駐（昭和五年間住在許可地內及附近的漢人合計共九十五戶），並選定內地桐為主要造林樹種（昭和四至五年間合計栽植四萬三千五百株），以因應日本內地高漲的木料需求。早川的在台事業因而面目一新，也順利於昭和五年取得該片「蕃地」的土地所有權。

戰爭期間，基於目前還不清楚的原因，鍾番取得該土地的所有權，讓其心血結晶不至於因為是「敵產」而遭到國民黨政府接收。鍾番日後的事業重心也轉移至其於昭和十一年（1936）創立的大同商事株式會社，即今日金蘭醬油的前身。隨著鍾番事業重心的轉移，這片位於目前新竹尖石鄉的土地也慢慢歸於平淡。如今，若你有機會看到這片位於尖石鄉嘉樂村、由金蘭醬油所有的土地，你再也看不出這個移墾聚落過去的榮光。你只會看到滿山的雜木林、點綴著些許竹林，以及幾株芭蕉。你想不到如此「自然」的地景竟然有如此曲折的故事。你開始會想，在台灣其他地方是不是有著其他的故事。這些故事之所以值得被說出來，不是因為它是小魚逆流而上或捨身取義或堅忍不拔諸如此類可歌可泣的故事，而是鄧不利多深知他無法克制對權力的渴望而不願意擔任魔法部長、你花了三千株三葉草買幸運鈴給你的蛙寶貝卻發現他一直只會帶蝴蝶跟老鼠去名古屋這樣的故事。